【双关】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· 上

*非原著向

*私设

*ooc预警

 


-1-


这年夏天的雨水泛滥得异于往常,自打进了夏至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,连犄角旮旯中都浸出湿乎乎的潮意;雨水不绝,疗养院的访客都少了许多。

近几日雨接连地下,日日夜夜都听得到雨声。关宏峰拉上窗帘,室内昏昏沉沉,他把自己放空于其中。囿于匮乏的经历,他连在发呆中能想的事都比旁人少了许多。

夏季天气向来多变,放晴仿佛也是发生在很短时间里的事,空气都还潮着,阳光却已经恣肆开了。关宏峰回过神来,去把窗帘拉开了一点,让阳光透过那点缝隙溜进来,在地板上映出一道长条形的白色光斑。

这是公元2045年的夏。雨转晴。这年关宏峰十七岁。

还是个正当时的少年人,不过是没有哪个少年人是他这个样子的。

苍白无味,乏善可陈。

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个十七年?关宏峰没有算过。但是这十七年对于关宏峰而言,就是他的一生,是他对于生命、对于生活、对于自我以外的全部事物的全部感知。

尽管这份感知空泛得要命,大多数时候,只有疗养院白花花惨兮兮的墙壁,和窗外一树他也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子,只有这两样东西是长在的。

其余的时间,他的生活被固定化,以一种近似于模式的流程进行着——按时睡觉起床按时吃药,定期检查定期治疗,甚至那两个人也总是在每月特定的日子来看望他。年纪小一些的时候,关宏峰偶尔也到疗养院后面的小花园去坐一坐,但每一次出现,他总要面对一些或光明正大或小心翼翼投来的遗憾与惋惜的目光,这太令人不适了。再加上连开花的时候都是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,渐渐地他连小花园都不肯再去了。

好在他还有一棵树,一棵长在窗外的树;虽然他并不知道那颗树的名字。关宏峰曾经问过那个常年照顾他的护工姐姐,她也不知道,只是猜测也许是一种在津港不常见的树种。关宏峰摇摇头,没有搭话,他有一种隐秘的预感,他总觉得一定会有人知道的。

一树的叶子经雨水连日冲刷,被洗得很是干净,一串一串地,呈现出十分清透的绿色。关宏峰发够了呆,撕了一页日历,14号。他这才发现又快到了那个固定的日子了。

 


-2-

公元2045年夏。阳光灿烂,万里无云。

关宏宇今天很不高兴,他不高兴的时候,连带着他的一帮小弟和对头们都一起倒霉。

隔壁小区的一小痞子又来找他的麻烦,关宏宇的一帮小弟们缩着脖子蹲了一排,用夹杂着同情的复杂目光向他致意。那小子诨名叫“幺鸡”,在关宏宇打出名堂之前是这片儿的头,比关宏宇略大了几岁。对关宏宇那叫一个不服气,三天两头就要顺过来挑衅一番。关宏宇心情好的时候懒得搭理他,心情不好的时候——比如现在,就把嘴里叼着的草叶子懒洋洋地吐出来,二话不说动起手来。

打完了架,关宏宇就跟没骨头一样躺回老地方,继续不高兴起来。

日中,约莫是十一二点的时候,关宏宇起了身,也不管别人,拍拍屁股,回家了。推开门之前,关宏宇特意检查了自己的头发衣服,生怕透露出一丁点儿不良少年的讯息。确认无误,他推开门,没有人声,四处看了看,果然又是都不在家。

关宏宇抿嘴,一股脑摸出口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,漫无目的地扔到沙发上。这是父母都在的时候他决计不敢做的事情。他犹豫了有几秒钟,还是摸出来通讯器,拨了一串数字出去。

果不其然,对方拒绝接听。

关宏宇无所谓地笑了笑,索性把通讯器也扔到沙发上,动了动肩膀,熟门熟路进了厨房去做饭——在这个全智能的时代里,他家里连个机器人管家都没有。

其实关宏宇并不想做饭,他根本就不喜欢做饭。这样为数不多能够独自一人的日子里,他更想做一个不良少年该做的事——点份外卖,喝点啤酒,再睡上一觉。睡醒之后,就又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关宏宇。但是他不能。关宏宇有个比神探还神的妈,叫李桂兰。李桂兰总是能在无数的细枝末节中揪出他不安分的证据,不管关宏宇用什么方式去掩饰;李桂兰也不骂他,更不动手,只是会用一种关宏宇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。

说是失望,又夹带着欲言又止,有恨铁不成钢,更多的却是一些雾一样的东西,凉的,关宏宇看不懂。

关宏宇害怕这种眼神。当他被这种眼神笼罩,他隐隐觉得那种眼神不是给他的;那种如同烟雨般愁而冰凉的眼神仿佛透过了他,看向了另一个人。但当关宏宇四顾去找寻,又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。无论如何,那种目光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。这让关宏宇感到无比恐慌。

于是关宏宇费劲心思藏住真实的自己,向外生长,展示出他们想要的样子——乖巧懂事的、努力认真的、沉稳安静的......那些用于称赞的溢美之词,关宏宇见过了,就活学活用到自己身上,以逃避母亲那令人窒息的目光。

关宏宇是个聪明的孩子。

披着一层乖乖仔的皮,关宏宇连日常里那些显而易见的不寻常都能够假装视若无睹。那些不寻常包括但不限于每月在固定的一天出门的父母,在那天他们的电话是一定打不通的,以及家里时不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生活用品和纸质书籍之类,甚至关宏宇还在里面见到过古早的纸质日历。

关宏宇手里还攥着一个削了一半皮的土豆,想起来,就去储物间瞄了一眼——果然,前几天带回来的东西,都已经不见了。

关宏宇的今天如同往常每一个这天一样不高兴。

 


-3-

关宏峰目送那对中年夫妇出了门。那男人生得一副硬朗模样,表情总是很少;女人反倒处处透露出小心翼翼的关切。关宏峰从窗户往外看,女人似乎说了些什么,男人的神色不太好,加快了步子,女人在原地站了一会,似乎回头看一眼,也跟着离开了。

过了拐角,关宏峰就看不见他们了。

从某个方面来说,关宏峰的沉默与那个男人身上严谨冷漠的气息简直如出一辙。

中年夫妇是关宏峰的父母,关图安和李桂兰。尽管打记事起,关宏峰每月最多见到他们一次,在固定的每月15号,他们过来,给关宏峰带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,什么都有。关宏峰不太在意这些东西,他平日里活动范围不大,很多东西根本用不着,放在储存柜里安安静静等着落灰。但他不会去拒绝,他看得出,每一次他们从这里离开时,神情中多少透露出些许不自觉的轻松和释然,这有时会让关宏峰觉得自己是个累赘。但这也是最可笑的事——如果他不在了,他们只会更加痛苦;想到这里,关宏峰居然还有几分想要笑出来的心思。

对于他们送来的东西,关宏峰来者不拒。因为他知道,哪怕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,他们都会再次陷入自我苛责的深渊。那么他就不说。不但不说,偶尔也会提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请求,比如说:一份纸质的日历。

关宏峰想要纸质的日历,可以撕的那种,过去一天就撕一页下来。关宏峰每撕下一页,就觉得像是在撕去自己生命的多少分之一。

至于具体是多少分,他是不知道的。他的病是生来就有的,血液里的毛病,根治不了,只能依托疗养院里完善的设备,一次次地透析血液中的杂质,一次次地与死神协商他生命的终点。这个终点也许是明天,也许是下一秒,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。

这病倒是比那棵树陪伴他更久。

关宏峰看不见他们了,就收回目光,护工姐姐过来问他需不需要什么,他摇头,又点头。护工又问了一遍,关宏峰的声音有些低,说:麻烦走的时候关门。

关图安和李桂兰带来的东西总是零零碎碎的,但是也有一大堆,整整齐齐堆在房间一个空角落里。关宏峰看向那堆东西,有些许犹豫。他盯着地板,地板上有一片太阳照进来的光。今天天气很好,窗帘没有拉上,那片光落在地板上,形成很大块的不规则形光斑。

最终还是期待占了上风,关宏峰盘起腿席地而坐,动手翻开角落里的那堆东西。

仿佛是出乎意料,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,关宏峰停了动作。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。他有一些表达不出失落——说不失落那是在逞强;他觉出一些怅然若失的滋味,却又想,其实本应该是这样的。

关宏峰把被自己翻乱的东西重新归置整齐,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从来没有过那一片刻短暂的期待了,也就可以假装他从未期待过另一个人的痕迹。

这是关宏峰的小秘密。

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。2036年的11月20日,他一如往常撕掉了前一天的日历,惊奇地发现当天的那页纸上,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小字。

“我的生日”。

那字写得不好看,横不平竖不直,却透着生涩幼稚的认真。

关宏峰有些惊奇,也有些疑惑。他狭隘的生活圈子中忽如其来闯进一个小小的身影,这人没有姓名长相和任何信息,只给他留了圆滚滚的四个符号。

这真是一场奇妙的相遇,关宏峰反常地留下了那一页薄薄的日历纸。

关宏峰猜测过许多可能——父母的职业不允许他们拥有第二个孩子,也许是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,也许只是别的小孩不经意留下的。但无论如何,这次微妙的意外使关宏峰意识到:在这个世界上,存在着另一个孩子,与他在某一刻以一种奇妙的形式,短暂地相遇了。

后来的很多年,关宏峰陆陆续续总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——可能是空出一颗的糖果盒子,也或许是一本书中折起的一个角。寻找这些痕迹被关宏峰当作一个游戏,他参与到其中,乐此不疲。关宏峰的猜测也逐渐有了一个愈发清晰的轮廓。但父母从不谈起那个人,一次都不谈。关宏峰也就不提。如果“他”的存在,能够稍微弥补“我”在这个家庭中的缺失,关宏峰想,那样就已经是最好了。至于“我”知不知道,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。

树影重重,成串儿的小叶子路过他的阳台。

 


-4-

关宏宇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,他扯下耳机塞进桌子底下的空隙里,有桌布挡着,什么都看不出来。又抽过来一本随便什么书,翻开遮在面前的平板屏幕上,抓起一支笔,装出一幅认真学习的样子。

没过多久,他妈果然来开门了。先是开了一条门缝,看不清楚,就推开了半扇门,探着身子,问:写作业呢?

关宏宇闷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中午自己做的饭?”

“嗯。”

对话简短得像是津港单薄的春天,没几个日子,掐头去尾,再掂量就什么都不剩了。

关宏宇多少是有些喜欢春天的。关图安是研究员,李桂兰是教师,他是家中的独生子。打小就被四面八方的视线盯着长大。算来算去,只有春天的时候,都忙,他才能从密不透风的伪装中释放出一些少年的心性与脾气。

只可惜春光太短。

关宏宇偷偷地看,他妈走了,门还开着。他从书下小心翼翼抽出平板,消息标识狂跳,队友问他怎么下线了。

关宏宇打起精神注意着门外的动静,一边飙手速回消息。

“少废话。不打了。物理习题的答案发给我。”

对面也骂骂咧咧,还是给他发了答案。关宏宇是决不能去关门的,就只能支着耳朵听动静,偷偷摸摸地去抄作业。

晚饭时间也是安静的,十几年如一日的安静。关宏宇闷头吃饭,不多说话。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李桂兰的眼圈有些潮红,像是哭过了。哭什么呢?关宏宇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。

她在哭什么?是在哭那个人吗?关宏宇想着,动手去收拾书桌上有些凌乱的书本和作业。他一直都知道,在他的家中,存在着一个“透明的人”。关宏宇也不知道他是谁,只是从很早的时候开始,早到从关宏宇有记忆的时候开始,父母总是会定期消失。在这一天,哪怕是天大的事情,他也联系不到他们。没几个月,家里会突然多出一些东西,过不了多久,又会突然消失。关宏宇好奇,但他不问,他害怕李桂兰的目光——但凡他稍稍试探雷池时她露出的眼神,教关宏宇觉得自己像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,永远都无法得到宽恕。

但关宏宇也是有小心机的。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需要一种“存在感”。他的存在感无法向作为“父母”的两个人求得,更不能从身边的人获取,关宏宇眼珠子一转,就动起了一些活络的心思。

关宏宇把用不到的书塞回书架,不经意扫到一张几近透明的薄卡片。他一拍脑门,不由得懊恼起来。

——忘记把光谱卡放进去了。

不知道“他”会不会注意到。关宏宇把作业整整齐齐叠放在书桌边上,明天去学校是不能忘记带上的。

 


-5-

山中不知岁月久长,疗养院中也隔绝日月。也许是过了几年,也许是十几年。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拥有了漫长的生命,随之而来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被对比得渺小,只是长河中一朵波澜不惊的小水花。

有好几年,那个“他”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了。

直到这一年这一月的15号,他们也没有出现。

 


-6-

关宏宇那年大学刚毕业,火辣辣的七月,明面上跟父母说找了工作安稳度日,实际上他撺掇了几个兄弟搞了点子灰色地带的不法勾当,几个人凑的钱,在热气腾腾的太阳底下奔波。

离家许多年,被他隐藏起来的野性才逐渐显露出端倪,关宏宇在大学里什么好事都没干过,但他机灵,做坏事也从来不留姓名。

北方的夏天燥热,不把人烤的褪掉一层皮决不罢休,关宏宇的墨镜在太阳底下反光,他正要去看一批新货。通讯器响了,关宏宇吐出来嘴里的半支烟,不太情愿地接通了,“喂”了几句,对面是个陌生的女声,语气十分简单,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,给他下通知。

关宏宇切断信号后还有些迷茫,仿佛他的脑器官都分离开来——传达系统已经接收到了事件信息,分析系统却迟迟不能得到反馈。他把墨镜摘下来,握在手里,但阳光实在刺眼,关宏宇用力眨了眨眼睛,环顾半圈,就又给带上了。

他给等着他接头的小弟打了个通讯,又给对方的头儿打了一个。B区的关宏宇人狠嘴甜会办事,这边关宏宇交代完了大大小小的事儿,才回到车自己里,摘了墨镜。

眼眶全红了。

 

关图安和李桂兰都是单纯的学者,人际关系都简单,关宏宇各处跑着办各种手续的时候也没人跟他为难。大大小小的事情办下来,关宏宇再看时间,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了。

老房子里还是那个样子,一点智能化的气息都没有。他们俩习惯了做事亲力亲为,关宏宇给他们添过一个小的居家机器人,也被他们退回去了。但他们总还不承认自己怀旧。

这段时间以来关宏宇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,像一个灌满了风的空旷的大厅,激烈又平静,有种无处着力的孤独感。这种失落感在他孤身一人的时候、在老房子里无限放大,关宏宇不喜欢这种感觉,他把手指关节捏的“咯吱”响,又去翻那一大盒子的纸质文件——死亡证明、离职证明、保险证明、遗产转让书......还有一些关宏宇看不懂的文件,他在各种证明书上签字。过去的两个多月中的无数个时刻,关宏宇握着笔,不情愿地写自己的名字。他那时还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,但他当时在那里,他的意义就是要为这些失去了的东西作证明。

那堆文件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从前的文件:毕业证、结婚证——关图安和李桂兰的、生育证明......都已经泛黄了,关宏宇还翻到了一张还算崭新的出生证明,他翻开之后,看了两遍,确认姓名那栏里,那个名字是“关宏峰”。

关宏宇不记得自己改过名字。他心中浮现一些朦胧的猜测,继而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感。

 


-7-

有三个月没有人来探望关宏峰了。照顾他的护工换了人,原本那个姐姐据说回老家结婚去了,新的护工是个木讷的阿姨,话不多,只是会拿可怜的眼神偷偷看他,这几个月更甚。

关宏峰倒不觉得自己可怜,他厌恶旁人加之于他身上的情绪,不论是恶意还是好心。包括来自亲人的愧疚。这么说也许有些过于冷漠,但关宏峰只想做他自己。

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见到关宏宇的时候,关宏峰正对着纱做的窗帘翻书。近几年他的病稳定了许多。他坐着的是一把摇椅,藤条编的,要是放在几十年前,就活脱脱一副老干部的模样。

开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起初关宏峰以为是阿姨进来了,半晌又听不到动静,他才回了头,书放在膝盖上,也没阖上,回了头,见到一个结实的年轻人。

关宏峰一直都知道,自己是关宏峰。

关宏宇也一直以为,自己就是关宏宇。

他在一堆文件里翻出了一张克隆技术应用申请书的时候都还在发懵,直到他见到了关宏峰——一个削瘦的年轻人,面色是常年病弱的青白,却是沉默的、稳重的,眼里藏着深渊。

李桂兰的愧疚和欲言又止统统都有了着落,关宏宇扯了扯脸皮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,只是笑得有些难堪,使人看不出几分玩世不恭,他有些灵光乍现的恍然,又觉得荒诞。

他是关宏宇,可这世界上没有关宏宇。

关宏峰先他回神,问:“他们呢?”

关宏宇沉默了几秒,才开口:“走了。”想想,又补充了半句:“意外。”

相顾都无话。树影子从窗外照进来,映到窗纱上,又落到地上,静静地,连丝风都没有。

关宏峰没问他是谁,关宏宇也没问。他们之间是如此陌生。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。
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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